清宵文事,風雅吳門
——謝時臣《清宵雅集圖》、尤求《秋窗博弈圖》、文徵明《自作詩卷》、王寵《自作詩冊》聯(lián)賞
《論語·里仁》云:“德不孤,必有鄰?!闭f的是正德清操的君子自然有同處同歸的友人,必不孤獨。而從另一角度講,善感多思、幽襟搖曳的文人可能更加畏懼孤獨,常常廣求同聲,共敘學問與才情。秦漢以降,中國傳統(tǒng)文人的身份標識漸漸明晰,崇尚雅趣的審美理想即為一例。擎舉這一理想,他們創(chuàng)造出若干美好的事物,聚朋邀侶、遠避孤獨的文人雅集自在此列。雅集者何?顧名思義,風雅之集會。因雅而集,集中品雅,雅集共美。此事自漢末六朝肇興以來,久久入詩入畫。如逯欽立輯《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》收《蘭亭詩》37首,正是永和九年那一場修禊盛會的文獻留存。歷代繪畫中亦記錄了這些千古風流景象,如被文人們一畫再畫的“竹林七賢圖”“香山雅集圖”“西園雅集圖”等等。畫中群賢往往簇集于明山秀水、靜榭幽齋間,論道綴文,形神悠游,吟風弄月,觴詠聯(lián)席,匯成一個以“雅集”為主題的圖像系統(tǒng)。
謝時臣 清宵雅集
嘉靖壬子(1552 年)作
設色紙本 手卷
引首:30×100 cm
畫心:29.6×127.5cm
后紙:30×615 cm
說明:孫祖同舊藏。
謝時臣(1487—1567年后)于嘉靖壬子年(1552)所作這卷《清宵雅集圖》,自可歸入雅集畫題的系統(tǒng)中。后紙周天球題“西園之冠蓋,蘭亭之暢敘,轉(zhuǎn)首陳跡,勝事難再。止以應、劉之名篇,王、謝之逸翰,垂耀百世于今,猶得稱之”之語,恰將此卷所寫與前代幾場經(jīng)典雅集接續(xù)起來,飽寓以座中高會致敬昔賢之意。細覽此圖,積石疊丘與密松叢篁掩映了一方院落,起首的石階與卷尾的板橋遙相呼應,烘托出畫幅主體雅集的人和事。院中正、廂房交錯,與闊筆勾皴的巨石和細致描畫的葦編籬笆圍攏成一個半聚合的空間,朝向畫外敞開一面。院中人物眾貌生姿,各抒其興,仿佛粉墨登乎臺上,且邀觀畫者隨時參與其伍。畫家在卷后題跋中詳述了這一雅集的緣起和過程,最可貴的是實錄式的記下了卷中每一人物的身份:“圖中撫琴奏曲者祖君醉桐也,侍而聽者詹君前山也;紗帽緋袍乃賢侯靜山與文子三橋?qū)囊?,坐觀勝負而指示者武公子王少玄也;投壺取中者王仲子少澂也;據(jù)案伸紙書葩詞者汶水也;取卷揮染則余時臣樗仙也;援琴后至者文魁沈虛樓也?!庇纱丝芍?,雅集以“奮起科第,任揔漕于三吳,遂游學于衡山文翰林先生之門”的郭靜山首倡而為主,他如文彭、文嘉、詹前山、謝時臣等為賓,摹一時俊彥于一圖。古畫表現(xiàn)夜晚,或淡墨染云,留白成月,或繪紅燭一支,似滿紙通明。正中央的書案上燭臺高燒,恰是運用后法。群彥已是晝醉后復醺,沒有了斗酒的壯色,但依然不舍散去,于是設帳更席,借琴棋書畫放逸馳騁。謝樗仙筆下的這些人物神儀閑妙,毫端秀潤而賦彩樸茂,衣冠與情采俱得古意。從中透出了傳統(tǒng)人物畫的寫真特質(zhì),而以形神兼?zhèn)錇閷懻嬷玺?。以粗筆畫樹石,而圖繪屋舍、檐瓦、幾案、陳設等不失細謹。通感全卷氣息,與吳門開宗沈石田之遺軌微微暗合。中國文化素重“左圖右史”,對讀此卷的圖像與題識,在圖文互證的結(jié)構(gòu)中為我們言說了一段生動的吳門佳話?! ?/SECTION>
細品此圖,發(fā)現(xiàn)雅集中的群賢還有一個共同點——多為吳門風雅領(lǐng)袖文徵明(1470—1559)的門生子侄,而引首文氏篆書“清宵雅集”畫題四字,已把這位并未在畫中亮相卻充滿精神感召的尊長請到了臺前。文徵明是吳門畫壇成熟期的領(lǐng)袖,而他本人恬淡、優(yōu)裕的生活正是這個文人群體的典范。他熱衷提掖晚進,在其交游名單中不乏忘年之屬。如明代文苑“后七子”冠冕王世貞(1526—1590),論年齡堪為文氏孫輩,但蒙其教澤頗豐。他的《弇州山人四部稿》卷83收有《文先生傳》,堪稱最精彩的文氏傳記之一。中曰:“余向者東還時,一再侍文先生,然不能以貌盡先生。而今可十五載,度所取天下士,折衷無如文先生者,乃大悔。”由寫作該文的隆慶二年(1568)回溯十五載,乃嘉靖三十二年(1553),恰是上述《清宵雅集圖》完成的第二年。
尤求 秋窗博弈圖
嘉靖丙寅(1566 年)作
設色絹本 手卷
畫:31.5×127.5 cm
跋:31.5×468.5cm
王世貞深濡吳門書畫藏鑒之習,與文徵明的提點必有關(guān)涉。丹青之外,他對圍棋也有研究。曾作《弈旨》一篇,將李釜、鮑一中、程汝亮、顏倫并舉為海內(nèi)第一品,又將四人中的李釜推為獨步。這種站在圍棋史上的嘉許見解也記入了他為尤求所畫《秋窗博弈圖》的題跋中。畫家自題“嘉靖丙寅冬日,東吳尤求為野泉李先生作”,可知此圖正是為國手李釜量身而制,或可說是王世貞文章的圖像化。對尤求的白描人物,我們較熟知,而這種明畫中存量較眾的山水人物圖,在尤求筆下卻不常見。畫卷開端處置一茅舍,堂中兩人對弈,旁坐兩人觀棋,童子侍于周圍。弈中正坐冠襦巾者即為李釜,神色恭穆澹遠。古人稱弈棋為“手談”,從容指掌黑白,即可窺知洪荒大道。王世貞跋曰:“品奕贈李君時養(yǎng)。支公稱奕曰手談,曰坐穩(wěn)。其亦晉清言之余習乎?!彼M而將手談視作六朝玄談之余緒,超越了技藝的拘囿,登臨了綻放精神光輝的場域。畫家有意將主人公和弈局安排在卷首,隨后沿著幽淡青綠著色的山水脈絡向左延伸,猶如在長林深壑間將這樣一個人格修為的境界跌宕開來?! ?/SECTION>
此卷與《清宵雅集圖》一樣,圖后題識極為飽滿。除了王世貞,還有王世懋、曹昌先、陸弼等吳中名流。文圖對讀,我們也在心中成就了一次以“弈”為題的雅集。這種精神品格無處不在的吳門文化圈,無論是弈棋對談,還是筆墨切磋,抑或詩文唱和,都共同指向了一個“風雅”的主旋律。
王寵 詩文稿冊
水墨紙本 冊頁(二十七頁)
23.5×12 cm×27
文徵明的另一位忘年交是少其25歲的王寵(1495—1533)。兩人在吳門風雅的另一標志即詩文修養(yǎng)上,堪可同論。眼前這件文徵明的自作詩卷,是他86歲時作,運筆穩(wěn)健曉暢,清端老秀。內(nèi)容為自撰七言律詩12首,以蘇州城周遭的寫景紀游為主。王寵的這件自作詩冊,行草小字,氣脈連貫。頗有意味的是,兩者的詩可相互參證,顯現(xiàn)出吳門文人以詩紀游的習尚。如文徵明卷中《春日游石湖楞伽寺》和王寵冊中《楞伽山樓》二首,皆是游觀蘇州城西南上方山楞伽寺所作,遙念彼時情境,真可作兩人同游共詠之想。王寵冊后有張鳳翼的題識,說此冊為雅宜遺稿,可能出于王氏讀書處——治平寺的僧人之藏蓄。
王寵 《詩文稿冊》
這又讓我們不禁想起文徵明作于1516年的一幅《治平山寺圖》,圖中上下對望的兩位高士正是現(xiàn)實中文徵明與王寵的化身。這份忘年的交誼發(fā)自對才華和情意的理解。目寓吳中風物,而以詩心化之,恰是風雅襟懷的日常表達。讀著這些詩句,慢慢了解到每一位古人的心靈都無比豐富,斷不可用碎片化的知識眼光來看待,若能漸漸還原他們的真貌,對藝術(shù)史的理解同時也就加深了。原來,本不單單是畫中的文衡山和書中的王雅宜,他們在同一精神場域訴說著吳門文士群體的風雅關(guān)懷。
文徵明 行書自作詩十二首
乙卯(1555 年)作
水墨紙本 手卷
31×464 cm
說明:嚴群(1907-1985)舊藏。
審視這一群體,會發(fā)現(xiàn)一個更有意味的話題。宋、元生成的文人畫根脈,在明初因政治、時風等緣故一度停滯生長,幸得吳門沈周、文壁等賡續(xù)澤溉,方能有之后的董玄宰蔭其大成。吳門畫派從整體而言,包含文人畫格調(diào),也有院體職業(yè)作風,但高擎文人審美的理想依然是其主體追求。而超越美術(shù)史來看,吳門文人群體推波成流的又不僅是文人畫之一端,根本上是源自中國傳統(tǒng)文化心靈的風雅大道。詩文書畫,品古賞藝,高級而精致的審美,這是這一群體在元以后的一種自覺的文化復歸,也為這一文化心靈注入新的力量與生機。他們樂此不疲的雅集,展露詩文、書畫和各種巧藝,皆為這種心靈的熱烈呈現(xiàn)?! ?/SECTION>
游歷了一番吳門故人文事之后,我們把視線重新曳回這場清宵雅集。一個白天的詩酒嘯聚之后,依然不愿意自由和歡樂匆匆散場,于是竭盡全力令其延續(xù)。真好比慨嘆“晝短苦夜長,何不秉燭游”的魏晉名士,千載之下,斯懷同契。雖不擬竹林之玄默,蘭亭之曠遠,西園之高華,但在最樸素的生活瞬間書寫了最真摯的心懷,在這個意義上,日常寂寂一宵,卻已深鐫入歷史的想象中。吳門的風雅故事和文人心境,于此緩緩定格。
文 | 張鵬 (張鵬,藝術(shù)史博士,首都師范大學美術(shù)學院副教授。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