撰文|林銳、陶賢果
佚名
石勒聽講圖
設色絹本 手卷
ANONYMOUS
SHI LE AT LECTURE
Handscroll; ink and colour on silk
引首:25×107cm
畫:27.5×87.5cm
跋:24.5×153.5cm
沉寂數(shù)百年的《石勒聽講圖》甫一現(xiàn)身,它栩栩如生的傳神寫照,特別是別樣的服飾特征立即引起學術界、文物界的關注。
畫作中,石勒坐在繁華綺麗的床榻上,儒生坐在繡墩上講《漢書》,石勒身后有宮女兩名、儀衛(wèi)兩名,宮女一持節(jié)、一袖手作叉手禮;儀衛(wèi)控弓引刀,其中一名持儀仗。(圖1)卷前有明代李東陽篆書題引首“石勒聽講圖”,卷后有李東陽長跋。
李東陽認為這件作品“殆元人所作也”。畫作后來陸續(xù)經(jīng)清代沈元暉、沈默、黎海峰,民國徐宗浩、羅家倫等收藏,都一直視為元代畫作,羅家倫題簽“元代人物畫精品”。但是,無人識得其金代宮廷服飾本色,更沒有人破解其招賢納士的創(chuàng)作主旨。
2017年年初,廣東文物鑒定、服飾研究、美術史研究的專家學者們首先關注了此畫,認為《石勒圖聽講圖》描繪的應該是蒙古族之外的另外一個少數(shù)民族宮廷政治生活場景。3月,延請國家文物鑒定委員會主任傅熹年先生進行了初步鑒定,傅先生從材質(zhì)、繪畫技巧等角度,認為此畫非常精彩、高古,并建議對服飾等展開進一步研究。
得益于今天豐富便捷的信息優(yōu)勢,在古畫研究學者、古代服飾專家、歷史學家的通力合作下,《石勒聽講圖》的神秘面紗被慢慢掀開……
圖2 張瑀《昭君出塞圖》(左)與《石勒聽講圖》(右)服飾特征比較
服飾:難得一見的典型的金代宮廷服飾
通過與存世金代圖像資料及金代史籍對比研究,可以斷定《石勒聽講圖》人物服飾是難得一見的金代服飾:石勒袍服上是遼金時期典型圖案——左右相對的鶻團紋,儀衛(wèi)穿的是金代海陵王完顏亮發(fā)明的尖頭靴,衣服是典型金代官服,其服飾的毛皮出鋒、窄袖、圓領、裝銙束帶、雙?尾、捍腰、豹尾、尖頭靴、帽帶、絳帶等10處特征與現(xiàn)存金代畫張瑀《昭君出塞圖》相似(圖2),儒生所坐的盤鳳飾紋繡墩是金代獨有的繡墩。
圖3 《石勒聽講圖》金繡
1、金繡團鶻(圖3)
《石勒聽講圖》中石勒胸前有一個非常大的圓形圖案:一對相對而視對稱的金繡的鶻,中間雜一花卉,與《金史》中記載一致:“(女真)其胸臆肩袖,或飾以金繡,其從春水之服則多鶻捕鵝,雜花卉之飾?!边@在存世的繪畫作品中是唯一的出現(xiàn)。它是遼金時期才出現(xiàn)的新的服飾圖樣,即內(nèi)容為成對鳥雀、形式上是單一團紋來裝飾胸臆并代表官階。在出土的遼代服飾中有多個類似圖案(圖4、5),遼金之外的服飾上沒有出現(xiàn)過類似圖樣。
圖4 遼代對鳳刺繡圖
圖5 遼代對鳳刺繡
2、繡墩(圖6)
儒生所坐的繡墩紋樣如床榻上鳳凰羽翅,是“盤鳳”紋樣式,而“盤鳳”繡墩正是金代特有的繡墩,《大金集禮》:“朝賀殿庭筵宴,自來臣僚墩坐用紫羅繡盤鳳”。在歷史上其他朝代都沒有過盤鳳紋繡墩的記載。
盤鳳紋繡墩點出了此畫招賢納士的主題。古代宮廷坐具是有嚴格等級的,不能造次。按照宋制,官秩一品的宰相與使相等方可坐繡墩,其余坐蒲墩。金朝也一樣,繡墩、杌子都是分不同的場合、不同人群分別使用的,并且飾紋都不一樣。《大金集禮》:“東宮視政,宰執(zhí)坐具若亦用繡墩,恐與朝殿筵宴無別,擬止用杌子。宰相在上,執(zhí)政次之,更合準備紫羅鋪坐、紫羅杌衣?!痹诠糯迨磕鼙换实圪n坐繡墩那是至高無上的榮耀。鄭獬《送蔡同年守四明》:“尚書蔡公在廊廟,器業(yè)文章第一人。繡墩賜坐議大政,天子稱之社稷臣”。儒生所坐的繡墩在《石勒聽講圖》無疑具有畫龍點睛的作用,《石勒聽講圖》的主旨也迎刃而解:不僅僅是反映帝王好學,以開放的心態(tài)主動接受漢文化,更表明金廷尊重漢儒,禮賢下士、求賢若渴。
圖6 盤鳳紋繡墩
3、身著金代官服的儀衛(wèi):《石勒聽講圖》左側的兩個儀衛(wèi):深目、鷹鉤鼻,蓄胡須,控弓引刀,相貌、裝束明顯胡人形象。特別是左側胡人,與金代張瑀《昭君出塞圖》中胡人族類極為類似。
?。?)毛皮出鋒窄袖、盤領、縫腋官袍:儀衛(wèi)穿的是窄袖、縫腋、盤領官袍,款式與《金史》關于金代官服的特點記載“窄?、盤領、縫腋”相符;顏色上,一個著青團花袍、一個著緋團花袍,也正是金代官服標準顏色。
圖7-1 《石勒聽講圖》的捍腰
圖7-2 金張瑀《昭君出塞圖》捍腰
(2)捍腰(圖7):兩個儀衛(wèi)的腰間左右各束有一塊三角形的毛皮“捍腰”,與現(xiàn)存的金代張瑀《昭君出塞圖》中的金人身上所著的捍腰相似,也是目前存世繪畫中所見僅有的二個動物皮捍腰。這是非常有民族特色的服飾,是當時契丹、女真族袍帶的背飾,《遼史拾遺》:“被貂毛羊鼠沙狐裘,弓以皮為弦,箭削樺為簳、韀勒輕快,便于馳走;以貂鼠或鵝頂鴨頭為捍腰。”
圖8 《石勒聽講圖》的豹尾
《卓歇圖》的豹尾
《胡笳十八拍》的豹尾
?。?)豹尾(圖8):兩個儀衛(wèi)的箭囊上都系有一條豹尾,這也是一個具有鮮明民族特征的服飾,在存世的人物畫中,只有描寫契丹、女真族的繪畫才出現(xiàn)豹尾。如:《卓歇圖》、《胡笳十八拍》、張瑀《昭君出塞圖》、宮素然《明妃出塞圖》、《出獵圖》、《歸獵圖》。
圖9 尖頭靴
(4)海陵王發(fā)明的尖頭靴(圖9):儀衛(wèi)的靴子很特別,多出一個尖尖的腳趾,這是金代第四代皇帝海陵王完顏亮設計并自制的尖頭靴,宋郭彖《睽車志·卷四》中記載:“逆亮末年自制尖靴,頭極長銳,云便于取蹬,而足指所不及,謂之不到頭?!?/P>
圖10 髡發(fā)與耳環(huán)
(5)髡發(fā)與耳環(huán)(圖10):兩個儀衛(wèi)留發(fā)于耳后,左邊的儀衛(wèi)耳朵帶著金環(huán)?!洞蠼饑尽芳霸悳省侗憋L揚沙錄》說:“(女真)耳垂金環(huán),留顱后發(fā)”,圖像與史料記載是一致的。
圖11 團花袍
圖12 拳腳幞頭
?。?)團花袍、拳腳幞頭(圖11、12):儀衛(wèi)一個著青色袍服,一個著緋色袍服。緋色袍服上的繡文已經(jīng)脫落無法辨認,但青色袍服上繡有紅色團花卻依稀可見。金代官階的區(qū)別之一就是袍服的顏色與繡紋,通過花朵的大小區(qū)分官階的大小?!稓J定重修大金國志·儀衛(wèi)》:“導前者皆弩手、傘子,其人各長六尺八寸,衣以真錦團花袍,金鍍銀帶,簇金蛾拳腳幞頭?!卞笫帧阕佣际腔实凵磉叺膬x衛(wèi)。
最左側著緋色袍服的儀衛(wèi)戴的是金代特有的拳腳幞頭,這種幞頭迥異于漢人的直腳、局腳、交腳、朝天、順風等幞頭,在流傳的宋、遼、元繪畫作品中沒有出現(xiàn)過。
圖13 女真渤海式頭盔
?。?)頭盔:右邊的儀衛(wèi)戴頭盔,無帽檐,其形式較接近出土女真渤海式頭盔(圖13)近似。
圖14 摩羯型箭囊
(8)摩羯型箭囊(圖14):最左側儀衛(wèi)挎裝飾精美的摩羯型箭囊。摩羯紋是外來的紋樣,其基本造型是雙翅鯉魚,在金代玉器、金銀器中有廣泛的應用。這種箭囊與存世畫中漢族、契丹、蒙古族長方形箭囊差異巨大,目前也未見于傳世其他繪畫作品中。
圖15 《石勒聽講圖》
圖16 焦作金代墓壁畫
圖17 《昭君出塞圖》
?。?)雙?尾裝銙束帶(圖15):
《石勒聽講圖》對儀衛(wèi)的束帶進行了細致的描繪,其裝銙樣式與出土的河南焦作金代墓壁畫雙?尾革帶(圖16)樣式一致,也與張瑀《昭君出塞圖》中束帶近似,其特點符合金代“銙周鞓,小者間置于前,大者施于后”。雙?尾束帶并且?尾形狀都是方形的,與河南焦作金代墓壁畫、張瑀《昭君出塞圖》(圖17)、楊微《二駿圖》中的?尾形狀相似。
圖18 《石勒聽講圖》儀鍠斧
圖19 遼代儀鍠斧
圖20 北宋《武經(jīng)總要》
圖21 元代永樂宮壁畫
?。?0)儀鍠(圖18):兩個儀衛(wèi)手執(zhí)的細長的紅漆柄儀仗——“儀鍠”,這是皇家儀仗,其中一個儀鍠斧作龍首吞刃狀,非常近似出土的遼代儀鍠(圖19),與宋元的魚化龍狀的儀鍠斧區(qū)別明顯(圖20、21)。
圖22 博鬢簪
圖23 戴真花
4、宮女服飾
《金史·儀衛(wèi)上》說金代宮廷禮制:“金制天子之儀衛(wèi),其非大禮遠出,則有常行儀衛(wèi)宮巾(即宮女)導從焉。大抵模仿宋制錯綜損益而用之?!眱蓚€宮女的服飾,初看貌似唐人風格,細細探究,雙垂于前的絳帶、博鬢簪(圖22)、頭戴真花(圖23)等這些都是唐、五代所未有的樣式,宮女服飾非常明顯體現(xiàn)了“模仿宋制錯綜損益”的特點:高腰裙披帛、頭戴真花、云日冠等反映模仿宋制,而絳帶、龍簪、白玉耳墜等則透漏著本民族服飾的消息。
圖24 云月冠
?。?)云月冠(圖24):左側宮女梳高髻,戴云月冠:團云擁簇,中間一個圓圓的月亮,云月冠是兩宋高髻時代宮中盛行的冠飾。
左側宮女頭戴菊花,金人受中原風氣影響,也以簪花為尚。金代趙秉文《戴花》:“人老易悲花易落,東風休近鬢邊吹”。
圖25 垂雙帶,結蝴蝶結
圖26 《四美圖》
?。?)絳帶:《石勒聽講圖》兩宮女在腰際束黃色絳帶,并垂長長的雙帶于前,在右側結蝴蝶結(圖25),與金代《四美圖(圖26)及眾多出土金代壁畫樣式一致,也與《金史》關于婦女?裙的常式記載一致:“前拂地后曵地尺余,帶色用紅、黃,前雙垂至下齊””。
圖27 龍簪圖
圖28 銅坐龍
?。?)龍簪圖(圖27):左側宮女發(fā)髻左右兩側插有龍簪,龍簪是典型的宮中女性頭飾。值得一提的是此龍是龍頭、犬身、長腿、卷尾,與現(xiàn)存的金代龍極為相似。黑龍江博物館的鎮(zhèn)館之寶——金代早中期皇室的御用器物銅坐龍(圖28)其形卻正是犬身長腿卷尾龍。此外,北京金中都遺址出土的幾個銅坐龍也是犬身卷尾龍。于此可以窺見金代對龍形象的理解。宮女所戴龍簪形式更接近黑龍江博物館的坐龍,也即早中期龍形。
?。?)白玉耳墜:耳飾多屬于中土之外的異域裝束。唐、五代、北宋時期的中原女性一般都不佩戴耳飾,在現(xiàn)存的唐宋《宮樂圖》、《仿周文矩宮中圖卷》、《摹張萱虢國夫人游春圖》、《摹張萱搗練圖》、《韓熙載夜宴圖》、《女孝經(jīng)圖》、《瑤臺步月圖》、《歌樂圖卷》、《調(diào)鸚圖》、《簪花仕女圖》中,女性都沒有帶耳飾,可見耳飾在宮廷中并不流行。
圖29 金代白玉耳墜
圖30 宮女帶白玉耳墜
而金代女子帶耳飾是時尚,哈爾濱新香坊金墓曾出土了一對白玉耳墜(圖29),這種耳環(huán)不同于遼代常見的摩羯耳環(huán)及各式魚形耳環(huán)、也不同于元代常見的葫蘆耳環(huán)。《石勒聽講圖》兩宮女耳際下方的白色耳飾當是白玉耳墜(圖30)。
可以看出《石勒聽講圖》寫實性非常強,細致入微,尖頭靴、捍腰、豹尾、拳腳幞頭、團花袍服、盤鳳紋繡墩、團鶻紋、白玉耳墜……這種高度寫實應該非親歷者不能為。此外,值得注意的是,這些特征除見于存世的幾幅金代繪畫、見于金史典籍記載,在傳世的其他繪畫中都沒有出現(xiàn),具有極強的排他性。
金朝滅國之后,金代宮廷圖像、服飾很快即為后世陌生,主要原因有三:
一是蒙古軍對金國皇族完顏氏進行滅絕式追殺。元太宗下令“惟完顏一族不赦”,完顏氏幾乎被殺絕。蒙古族與女真族有不同戴天世仇,南宋趙珙撰《蒙韃備錄》載,金世宗時,金朝“每三歲遣兵向北剿殺,謂之——滅丁”,蒙古人因此“怨入骨髓”。此外女真還曾經(jīng)殺害過成吉思汗的曾祖—一蒙古部的首領俺巴孩汗,因此,蒙古族崛起后,便對女真進行了屠殺報復。
二是蒙古軍大肆屠掠金地人口?!对贰酚涊d:1234年,蒙古滅金。得戶87萬,人口為475萬余人。金太和七年(1207年),官方統(tǒng)計人口數(shù)字為768萬戶,4581萬人,短短二十余年,金地人口銳減90%。
三是蒙古軍對金內(nèi)府野蠻焚燒。蒙古人缺少文物接受意識,對金代宮廷收藏的書畫等不加珍重,付之一炬,大量的圖像資料毀于兵燹。
金代宮廷場景及服飾對大多數(shù)元朝人來說已是生疏,至于晚300多年的李東陽,對這種服飾自然更是陌生。他在《石勒聽講圖》題跋中說“殆元人所作”,一個“殆”字已經(jīng)說明他對其上限把握的不足與猶豫。不然,以他的身份與閱歷,斷不至于對元代服飾還不敢確定。今天看來,受制于時代的局限性,李東陽就是依據(jù)儒士為帝王讀書判斷該畫描繪石勒聽講故事,其實并沒有窺破其中金代的服飾。
創(chuàng)作主旨:招賢納士
“石勒聽講”故事最早見于《世說新語》,講述的是少數(shù)民族首領接受先進漢文化的故事。石勒(274年―333年)是羯族人,北方少數(shù)民族中杰出的政治人物,在位時招攬人才,重用張賓等漢族賢能,親近漢文化,特別喜歡聽儒生讀史書。
如前所述,繡墩在《石勒聽講圖中》具有畫龍點睛的特別意義,它的出現(xiàn)使得本畫卷的主旨得以明晰,既反映金代皇帝喜歡與漢儒交往,更反映招賢納士,對漢族知識分子高度重視,對漢文化的需求。
這與歷史上的金朝女真入主中原初期的歷史進程是高度契合。女真問鼎中原后對先進漢文化學習極度渴望,大張旗鼓進行漢化改革,其力度之大可與北魏孝文帝漢化相提并論。同時,高度重視漢族士子,為收羅漢族士子不遺余力,甚至還出現(xiàn)過科舉史上罕見的強行押考真實故事?!督鹗贰る[逸傳》載漢族士子褚承亮被金軍押解入考場,強令應試的遭遇:“……拘集境內(nèi)進士,試安國寺。承亮名亦在籍中,匿而不出。軍中知其才,嚴令押赴,與諸生對策……”。
需求決定了創(chuàng)作方向,我們推斷這件體現(xiàn)金廷學習漢族文化、推崇文教、招納賢士愿景的《石勒聽講圖》或許是創(chuàng)作于金代海陵王時期,理由有四:一是畫中出現(xiàn)了海陵王發(fā)明的“尖頭靴。二是畫中延接儒士的場景與海陵王的文化生活高度契合。海陵王完顏亮(1122-1161年)是金代第四代皇帝,金太祖完顏阿骨打庶長孫,他崇尚儒家文化,喜歡與儒士交往,史稱他自幼“好讀書,學弈、象戲、點茶,延接儒生,談論有成人器?!攘暯?jīng)史,一閱終身不復忘,見江南衣冠文物朝儀位著而慕之”。三是畫中體現(xiàn)的主旨與海陵王在位期間大刀闊斧的漢化改革高度契合。海陵王時期是金代漢化的關鍵期與高潮期:將首都從會寧(金吉林阿城)遷到燕京(今北京),開辟了燕京的新紀元;大批起用漢人人才,擴大政權的基礎;尊儒重道,使推崇孔孟之道,尊禮儒生,走向體制化。四是海陵王之后的其他時期不具備創(chuàng)作這種主題的土壤。金代世宗對海陵王的漢化持否定態(tài)度,世宗和章宗為了遏止女真人的漢化趨勢,發(fā)起一場女真文化復興運動,抵制漢化的帝王是不會遣人創(chuàng)作這種題材畫作的。從章宗泰和末年至金末,綜合國力日益衰退,金廷對待知識分子政策從“好儒惡吏”轉為“好吏惡儒”,對儒生進行迫害,知識分子政治地位迭降,這個階段當然也不會產(chǎn)生這種畫作。
為金主唱贊歌在南宋、元代、明代是屬于敏感的政治禁忌題材:一、南宋人、元朝與金是對峙的敵對關系,南宋人對金人是“家國之恨”、蒙古人對金人是“恨入骨髓”,通常情況下,畫家都不會逆時而為甚至冒生命危險去做為金主點贊的大不韙之事。二、倡導漢化、禮遇士人題材的畫作在元代是不合時宜。元代社會種族歧視嚴重、儒士地位卑下的社會,所謂“九儒十丐!”,賜座繡墩何敢奢望?元代畫家普遍疏于宮廷題材的政治宣教畫。元人陳玄說:“方今畫者,不欲畫人事,非畫者不識人事,是乃疏于人事之故。三、即便元代僥幸存活、隱名埋姓的完顏氏后人,也不會去畫為完顏亮點贊的畫卷。完顏亮兵亂被殺后,由于其生前弒君篡位、嗜殺成性、驕奢淫逸,很快被釘上本民族的恥辱架,降為庶人,逐出金陵,身敗名裂?!督鹗贰氛f:“使天下后世稱無道主以海陵為首??刹唤湓?!可不戒哉!”四、明初朱元璋下令“禁胡服、胡語、胡姓”,為異族政權點贊的題材畫作同樣也是禁忌區(qū)域。
我們常有“后人可畫前人”一說, 此說的前提是描繪者與被描繪者雙方?jīng)]有利害沖突關系、沒有禁忌,但涉及敏感話題的政治宣教畫除外。正如明代是不可能出現(xiàn)《元世祖出獵圖》一樣,南宋、元代、明代很難出現(xiàn)這種為金主唱贊歌的《石勒聽講圖》。
圖31 左:楊皇后書法 右《石勒聽講圖》
圖32 南宋楊皇后書法
材質(zhì):金代、南宋時期的絹
2017年,服飾專家用《石勒聽講圖》與南宋寧宗楊皇后《楷書清涼境界七絕》對比(圖31、32),二絹在疏密、織法上高度一致,認為時代相近,為南宋、金時期絹。歷史上,金國曾大量使用宋絹,金在占汴梁時得到宋政府庫藏綾絹達七千萬匹,在和南宋對峙百多年,每年又得到南宋政府贈予的大量綢緞。
創(chuàng)作時代的分析
對人物畫特別是政治題材宣教畫斷代需要綜合繪畫技法、創(chuàng)作主旨及歷史政治背景分析。
李東陽是明代早中期的大鑒定家,今日所見存世作品,但凡有他題跋的,幾乎件件都是精品。他所在時代去元不遠,其“殆元人所作”對判斷該作品下限應該是有積極意義,否則枉對“鑒定大家”稱號。傅熹年先生在尚無服飾、主題研究等新成果的情況下,從技法風格角度進行目鑒,認為該作“下限為元”,為作品斷代奠定了堅實基礎。那么,基于當前學術界的新研究成果:服飾上典型金代宮廷服飾新的發(fā)現(xiàn)、創(chuàng)作主旨上體現(xiàn)金廷學習漢族文化、推崇文教、招納賢士愿景的新發(fā)現(xiàn)以及在南宋、元代、明代的重大禁忌情況,材質(zhì)上為南宋、金時期絹的新發(fā)現(xiàn),在條件成熟情況下開展重新斷代工作,《石勒聽講圖》或為金代海陵王時期創(chuàng)作的宮廷畫作。
《石勒聽講圖》的學術意義
——是當前研究金代宮廷服飾極為重要的、最直觀的圖像資料。由于圖像資料及出土服飾資料極為稀少,長期以來金代宮廷服飾研究基本停留在文獻研究,缺少圖像的直接呈現(xiàn)。過去能見到的金代繪畫只有馬云卿《維摩演教圖》、張瑀《昭君出塞圖》、宮素然《明妃出塞圖》、楊微《二駿圖》,都沒有直接狀寫宮廷服飾。出土金代墓室壁畫墓葬等級普遍比較低下,無從窺得金代上層服飾。唯一出土的相對高級的金代王公墓葬是齊國王墓,有少量服飾如皂羅垂腳幞頭、紫地金錦襴綿袍等出土,于此可以窺見一點金代王公貴族服飾樣式,但依然非常局限。
——對今后深入研究金朝典章文物、服制禮儀變更具有重要意義,對打破目前金代宮廷服飾、金代紋樣的研究困局具有嶄新意義。該畫真實反映了金代服飾“模仿宋制錯綜損益”特征,即既有對宋制服飾、禮儀的模仿繼承,如用儀鍠斧、著絳紗袍,同時也有改良,特別是保留了一些本民族的服飾特征,如儀衛(wèi)服飾保留女真本色,宮女的白玉耳墜富有民族特色。
——從圖像上反映金代的知識分子政策,有助于豐富金代文化政策的歷史研究,特別是有助于對金代漢化改制作更為精準的研究判斷。
作為一件具有重要學術意義的作品,相信隨著后續(xù)研究的推進,《石勒聽講圖》的意義和地位會更加凸顯。